别方不定(约稿请私信)

向我灼灼燃烧。

chapter.3

我出生在坎斯洛特,一个北境的边陲小镇,坐落在魔法保护圈的最外围,和不见天日的魔物栖息地相隔一个赤红深渊。


先王还在位时,北境就已经是整片国土最动荡不安的是非之地。最薄弱的封印、最庸碌无为的士兵队和法师团、最凉薄刻毒的官僚贵族,以及最穷困潦倒的子民,共同构成了最独具一格的生命体系。魔物吞噬着孱弱灵魂的同时,人类自身的混乱也在不断滋生罪孽,杀人犯、强盗、诈骗者等几乎成为了北边的特产。我来到王都后听过教堂的修女闲聊,她们那一辈尚在咿呀学语的时候,父母最得心应手的恐吓就是“再不听话就把你送到北边去”。


坎斯洛特作为罪恶之地的一份子,更为人所熟知的别称其实是“毗邻深渊的灰色城镇”,得名于这里上空终年弥漫的火山灰。老实说,我并没有多少更年幼时的记忆,大概率那并不是一段值得回味的时光,所以大脑自动开启了保护系统,让我从根源上忘掉痛苦,从而得以维持着及格线边缘的心理状态长大成人。



但不记得并不意味着不存在。坎斯洛特最臭名远扬的特色就是野火烧不尽的人口器官贩卖行业,而年幼时的我,就曾经短暂地扮演过这条血腥产业链中的商品。


奴隶市场和器官市场,到处是叼着烟卷和拎着钱袋的卖主和顾客,他们分别是贵族,以及服务于贵族的人。阿莫菲尔德在古书中意为众生平等之地,而他们心照不宣地忘掉了这一点,在魔物尚且虎视眈眈的无数个年月里选择将更弱者践踏在脚下,把鲜血和哭嚎踩进泥土里,为腥臭的财富和康庄前程铺路。


塞壬在这样的环境里具有绝对的种族优势,无论是单纯当做奴隶驱使享乐,还是扒皮抽筋后一块肉一块肉地研究,对他们而言都是百利而无一害。于是猩红恶魔在神像慈悲的注视之下,一次又一次地被刀刃划开血肉,脖颈套上沉重的锁链。我幼时所在的那个拍卖场,墙壁上镌刻着先代皇族歌颂生灵的赞美诗,失落的信仰在粗野的讲价声中摔得粉身碎骨,和滚进尘埃的白骨一起销声匿迹。



也就是在那里,我遇见了这片大陆的神。


-


那时候,王都被以尤赫里为首的反动党搅和得满城风雨,北境的封印再一次被攻破,饥肠辘辘的魔兽光临这片人间地狱。我和另一位塞壬女孩被关在一起,四肢都挂着镣铐,靠在牢房旁听看守我们的士兵气急败坏地抱怨,说当下根本找不到途径处理货物,白花这么多钱养着我们长大,他妈的亏本亏大发了。


我一言不发,我身旁的女孩则一直持续不断地啜泣。她叫杰里亚,被关进来的第二年我知道了她的名字。她是个善良又软弱的人,最初时脑子里甚至充满了天真的幻想。魔物攻破城门的第一天起她就在哭,期间因为脱水晕过去三次,最后被不耐烦的士兵用刀鞘隔着牢门捅醒,威胁她再发出噪音就把她掐死。


后来杰里亚真的死了,但却不是被掐死,而是被活生生切断了脖颈。她绝望的尖叫戛然而止的时候,我偷来的匕首被士兵蛮横夺走,右眼处包裹的纱布在厮斗中掉落,冷硬的盔甲让旧伤再次血肉模糊。我疯狂地咒骂着,手腕处传来骨骼折断的剧痛,分不清眼前的一片猩红是杰里亚的血还是我自己的血。



之后的三天我被丢到牢房的最角落,士兵接到通知要求紧急撤离,地下牢房很快要被魔物包围。我超过八十个小时水米未进,身体因为伤口炎症发起了高烧,但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。月光透过天窗落下来,我听见身后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碰撞声,奴隶主大概仍然舍不得几年的伙食费白白泡了汤,打算把半死不活的我一起拖走。


但那时我已经不打算继续活下去了。我的确擅长忍耐疼痛,但与此同时我也同样厌恶疼痛。又或许厌恶的不只是疼痛,但神智几乎已经涣散的大脑容不得我再思考其他无关紧要的东西。于是我端详着身前银色的月辉,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,平静地呼吸,静默无声地积攒力气,然后在士兵拽起我脖子上锁链的一刹那扑上前去,死死咬住了他的喉管。

  

到此为止了。我想。结束了。

  


昏迷过去的前几秒我听到了他歇斯底里的惨叫,地面上震耳欲聋的魔物咆哮声,我所身处的牢房开始地动山摇,碎石从天花板滚落,锋利的刀刃疯了一样地胡乱扎进我的皮肉,温热的、滚烫的血液喷溅在我脸上,将我染成了货真价实的猩红恶魔。


  

不知道是我运气背到极点,还是冥冥之中命不该绝,这身残破不堪的躯体在数天的昏迷后重新恢复了神志。冰凉的雨水滴在我的嘴唇,空气冷而阴森,天空深不见底。

  

而意识清醒后的瞬间我就被浑身的剧痛撞得头晕眼花。不只是鲜血淋漓的右眼窝,浑身的刀伤和瘀血,我像一条死鱼那样动弹不得地瘫倒在废墟上,腹部除了疼痛,甚至有种奇异的、凉飕飕的感觉,每一次艰难呼吸都会带动肌肉尖锐的刺痛。我拼尽全力颤抖着强撑起上身,果不其然看到肚皮上血淋淋的豁口,还有隐隐约约的肚肠。



也就是在那时,有一个黑影出现在雨幕里,向着重伤垂死的我走来。


黑影很高,破旧的披风勉强撑出大致的骨架结构,看着像是一个男人,而且是个伤势极重,脚步虚浮的男人。哪怕在这样混沌的环境里我也能分辨出他身上混杂起来的、各式各样人血的气味,有些是他的,有些是别人的。


一定刚杀了许多人。



天上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。雨,连绵不断的小雨落在我的身上,流进我翻卷开的皮肉。他踏着浸泡在血水里的泥走到我身前来,我躺倒在碎石边,半张脸血肉模糊,黏腻的肚肠像水流一样滚涌出来,和废墟缠绕在一起。好疼,我想,真的很疼。



男人问我:“是你祈祷求救的吗?”



好难听的声音,像被人戳了好几个窟窿的漏风哨,或者那些年久失修却又被迫着使用的老旧手风琴,喑哑而沧桑。我缓慢地眨了眨仅剩的那只眼,慢慢地说:“你是谁?”


男人说他是神。


我用那种你他妈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的眼神看着他。



我说:“这世上没有神,有的话也早就死了。”



“说得对,”男人点点头,他蹲下身,笼罩在头上的披风滑落,露出一束漂亮的金发来,但它们被雨水和鲜血濡湿,遮蔽了发丝原本的质感,显得不伦不类。他脸上戴着块丑不拉几的面具,低沉着嗓音笑了,“也许明天就真的没有神了,但至少此时此刻还有。”


他问我:“你想活下去吗?”



我定定地看着他:“你真的是神?”



男人说:“骗你是小狗。”


幼稚的把戏。我在心底腹诽,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——当然,仅剩下半张的脸本来也做不出什么表情——总之,我说道:“我可是塞壬,神在面对魔鬼后裔的时候原来都这么富有同情心吗?”


男人微妙地沉默了一下,然后,他才仿佛注意到我的发色和外表一般,嘶哑的嗓音微微抬高,有种说不出的怪异:“…Bloody Demon?”



我不说话,只是冷冷地看着他。我的右眼窝痛的让我想死。



他的语调听上去有些惊奇:“什么人告诉你猩红恶魔是魔鬼后裔?”


我恶狠狠道:“死人。”



男人开怀大笑起来。他大概是太久没有说话,加上遍体鳞伤的虚弱,才会使得嗓音嘶哑,他笑起来的时候声音很好听,原本的声音大约也很好听。 


“有趣的小丫头。”他伸出一只手,隔着薄薄一层空气覆在我鲜血淋漓的右半脸上,苍白修长的手指间浮现细细密密的咒文,金色的光辉像流动的生命,轻飘飘又如千斤重。



他在救我吗?伤口愈合的时候我茫然地想,可明明他身上的血腥气和腐朽感浓烈到几乎要将我吞没。连智力残障的废人都知道魔法是有代价的,没人能在保全自己的同时彻底拯救他人,只有神能做到,那么他是神吗?一个骨头和血肉都在糜烂的神?一个气息奄奄,死到临头还笑得没心没肺的神?



“你治不好我的脸,”我突然说,“他们挖掉了我的眼睛,把它和臭烘烘的药水泡在一起。”


男人“噢”了一声,“那可真过分,幸好他们死了。”


“所以我才说你迟到了!”我尖叫一声,他面具上有许多稀奇古怪的花纹,铁面上裂着两条小缝隙,我看不见他的眼睛,但我想他能看见我的,“你不是神吗?那我向你求救你为什么不来?我按杰里亚说的办法祈祷了两天!等我把他们都杀了你才来,你要向我道歉!”



男人问:“杰里亚是谁?”



“是死人,怎么了?”我腔调怪异地说道,“她也向你祈祷了吗?那你来迟了!杰里亚一周前就死了,他们把她拖出去用刀切她的喉咙,她不听话,脑袋被切掉了,在笼子外面烂了三天,臭得像个破西瓜。”


他点点头:“那看来我至少及时挽救了一件事,因为你还没有变成破西瓜。”



我突然不说话了,仅剩的一只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看。



他安静地半蹲在我身边,我看不见他的表情,我却觉得他在笑。他笑起来会不会很好看,神都长得什么样子呢?我想起更小的时候在洞穴里看见的布满锈斑的青铜神像,神祇的羽翼被无情折断,背后插满魔法塔教会的赐圣者权杖,脚踝缠着锁链。神像的脸遍布划痕,面目全非,慈悲不再慈悲,反而变得凄厉凶狠。人们说那是堕神,强大的魔法侵蚀让他变得贪婪又残暴,阿莫菲尔德不需要沦为魔鬼的神祇。



可是魔鬼也会拯救别人吗?



雨水从他披风的袍角落下,我身上开膛破肚的伤口一点点愈合,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,又或许只过去了几分钟。我很慢地眨了眨眼睛,对他说:“我叫狄洛斯。”


男人再次笑了。他虚按在我额前的手轻轻往下落,摘掉了一片沾在我头发上的枯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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